午夜。突然的一阵铃声在耳边炸起。我伴着强烈的心悸猛醒过来,混沌中一通乱摸,好不容易才抓到床头的电话:
“喂?”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。
“聪儿!聪儿!。。。。。。”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很重的哭腔,连我这睡意未消的人都能感受到其中渗透出来的强烈的恐惧。
我一边强迫自己清醒过来,一边在脑子里迅速识别这是谁的声音:“是的、是的、我是,。。。怎么了?。。。念心?”
“阿振刚被送进急救室了,医生说要马上开刀。。。”念心的声音已由哭腔转为明显的哭泣了。
“别怕,听话啊,别怕。我马上就来。”我此刻已经完全清醒了,一边讲电话一边开始找衣服,“你呆在原地别动,我马上就到。别怕啊,我在呢!”
胡乱地穿上衣服、胡乱地扎个马尾,急急地出了门。
这个夜,没有月亮,甚至连一颗星星都没有。我坐在出租车里,裹着浓重的夜色飞快地穿行在空旷的街道上。是的,空旷,和白天不一样的空旷,有的,只是偶尔几辆擦身而过的同样飞驰着的汽车,不知它们要去向哪里。整座城市空旷得有些诡异,诡异得让我有些恍惚,恍惚得让我有些迷糊:自己到底身在何时何处。。。。。。
“唉~~~呀~~~,算了啦~~~~~”每次我和思源发生争执的时候,念心总是会拉长了声调挤进来当和事佬。如果四个女孩中的一个有着很强的个性,那么很好,她们有了绝对的领导。但如果领导人数上升到两个的话,那么就比较糟糕了,这两个人将成为所有矛盾的中心,比如我和思源。每每出现这种情况,钟书一定会溜走――她在隔壁的文科班上课,有着充分的理由溜走。剩下的就只有念心了,她会责无旁贷地负责调和我跟思源之间的矛盾。其实十六七岁的半大姑娘,能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?无非就是中午去餐厅吃哪个套餐、哪家礼品店的东西更适合送给心仪的那个男生,诸如此类。因此矛盾也是很容易被调和的,其结果往往是念心作出莫名其妙的让步:
“我觉得都挺好吃的呀,今天吃A餐、明天吃B餐好吗?我请我请!”
“吉水路上新开了家礼品店,东西蛮特别的,不如我们再去那儿看看吧?放学后我陪你们去!”
。。。。。。
现在想来,那时的念心已经开始流露出一个贤妻良母的优秀品质:温柔、谦顺、还有她与生俱来的一种低调的坚定。无法想象那段青涩而任性的岁月没了念心,我们四个人的友谊还能不能维持。或者说,还能不能维持得那么紧密。所以对念心,我们三个是心存感激的。在离开学校后的日子里,她也是得到我们关心最多的一个。
到了。我扔下车费就冲了出去。
黑夜里,“省肿瘤医院”五个大字在昏暗的射灯下泛着冷冷的黄光,不觉得暖,反而惨淡得让我不寒而栗。
狂奔进急诊中心,一转弯就看到了坐在过道里的念心。她弓着身子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,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胳膊,显得异常无助。我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,念心在我怀里瑟瑟发抖。我捧起她的脸,苍白。泪痕未干。
“别怕、别怕,我来了。我在这儿,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。”
立刻有泪从她的眼眶里涌出。我慌乱地替她抹去,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。
“今天下午做了病理切片,医生说是Cancer。。。。。。”她根本就说不下去。
Cancer?胃癌?死亡?29岁?念心的丈夫?我脑子里飞快地掠过一系列相关或是无关的词,一时间有点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。
“不会的,他还这么年轻,你们的婚礼还没举行,上帝不会这么残忍、这么不公的!。。。”还没说我就恨不得煽自己几个耳光,这种无关痛痒的台词般的话说来何益?算是安慰?可此时此刻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其实这时的念心已经听不进任何的话了,听了也无法作出判断了。她只是软软地靠在我怀里,我可以感觉到她深深的绝望和无助。是啊,她和阿振刚刚注册,还没来得及摆喜宴,还没来得及接受大家的祝福,如果。。。。。。,让念心怎么去面对以后的一切?我不敢想。只能抱紧她,和她一起战栗。
八年前,我也曾经试过从别人战栗着的躯体感受对方的情绪。那次是钟书,一直追求完美的钟书,一直坚持要爱个彻底的钟书。在城里一处喧闹的酒吧,她向我展示着左手腕上自残后留下的触目的刀痕和深浅不一的烟疤。
“他说他不会离婚的,根本不可能。可我也离不开他,同样不可能。”
“钟书,把你的初恋葬送在这么一段无望的关系上,值得吗?”那时的我,自恃有个爱我宠我的男友,常常会在面对别人的感情问题时流露出莫名其妙的优越感、和一种俯视的心态,“他凭什么在拥有家庭的同时,还霸占着你和你的爱情?为什么你只能成为附属品?你的感情就这么廉价吗?”
“可我爱他。一旦真的爱上了,是不会计较这么多的。”钟书的辩解很无力。
“是吗?”我歪着脑袋,开始回想和男友的每一次争吵、我的每一次辎铢必究和得寸进尺。我,是在计较吧?
“谁说的?!再相爱也要讲理,原则问题是绝不能让步的!”
“可是、可是,爱情里面有道理吗?有原则吗?”钟书的辩解已经接近呻吟了。
是啊,爱情里面有道理吗?有原则吗?这个很多年以后我才想明白的问题,在当时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回答了。
“不管怎么说,你这段感情肯定是没前途的,我劝你趁早了断!”我斩钉截铁地把钟书的呻吟彻底消灭。
“可是我做不到。有时候我会坐在他公司对面的coffee shore, 远远地看着他的办公室窗口,从两点钟看到日落,从日落看到天黑。其实我什么都看不到,但我就像是被念了咒一样,走不了,会一直这么坐下去。”
这倒是很像钟书的行事风格。默默地、安静地,却是顽固地、执拗地,不计后果地。
“那么文渊呢?”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已经有点久远的名字。
钟书笑了。她每次扬起嘴角,都会令我想起“巧笑嫣然”这个词:“你不会拿一个十六岁女孩的情窦初开当作坚守终生的爱情吧?甜点是不能当饭吃的。”
“钟书,你再这么执迷不悟下去,我们怕是连朋友都没得做了。”我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劝她回头,只能拿我们的友谊来威胁她。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我出这招,并且此前的每一次都相当奏效。
“聪儿,二十岁以前你们三个能给我一种简单的快乐,可二十岁以后,我的生活光靠这种快乐是不够的。”钟书转过头看着我,神情非常的认真。
什么意思?她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?她不需要我们了吗?我们不再重要、不再有意义了吗? “那么,你是准备一条道走到黑了,是吧?”我开始愤怒。
钟书手里燃着一支烟。她深深地吸了一口,那红色的烟花妖娆而猛烈地燃烧了一下,随即被狠狠地掐灭在烟缸里。钟书像是下了极大决心般对我说:“有些事情注定要在你生命中出现,注定要你去面对。如果真的是道劫,我在劫难逃。”
“那么好吧。”我终于愤怒,“既然你一定要这样,我们也帮不了你。只是你以后受了伤、有了痛,别再来找我们。我们不总是有肩膀借你靠的!”我把自己应付的酒钱重重地拍在桌子上,转身就走。
到了门口,我不知为何突然停住脚步,回头看了一眼。钟书的身影在浓浓的烟雾和接踵的人影里显得很弱小。但她挺得笔直的后背却又让我感受到了一种强硬(她唯美,在任何场合都会非常注意自己的姿态)。当你能从一个弱小的身影里读出强硬的态度时,你唯一能做的,就是祝福她,然后带上你的牵挂离开。
“如果那次我不是那么决绝,钟书也许不会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。”我从回忆里把自己拉了回来,脱口而出。
“如果她决定了自己去面对自己的生活,那么我们做什么都没有用。”
我没有想到念心会回应我的自言自语,而且应得如此自然。她什么时候停止哭泣的?我低下头,想看她此刻的表情,但却只能看到她泛着淡淡光泽的头发。
“念心,这次不管发生什么事情,我要你记住,你还有亲人、还有我和思源。”
“当生活给你设置了障碍,决心要给你来一次考验的时候,你是怎么也逃不掉的。而且这样的考验总是来得太快,快得让人无法准备,根本来不及去安排你周遭的人,安排你的心情和感受。朋友,真的能帮你一切吗?”
“那么,是不是经历一次生活的考验,就要以牺牲掉友谊为代价呢?”
念心握住了我的手,久久地,才说:“你没有做错,钟书也没有做错。你不必因为她的离开而要在我身上寻求弥补。我知道你真的很关心我,如果我需要你,我会说。”
这就是念心,我们当中最小却最善解人意的念心。即便到了这个时候,她还是会留意到身边的人的感受。
“好的!”我也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。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,护士把手术后尚在昏迷的阿振推去了加护病房,我和念心则被医生叫进了值班室。
“现在正式诊断为胃癌,我们已经为他做了全胃切除。接下来是术后的恢复阶段。然后还要化疗,家属要作好一个长期的心理准备。过两天我再跟你们谈详细的治疗方案,今天你们也很累了,先去休息吧。”他快速且淡然地说着这一切。这是他职业生涯中第几次说类似的话了?也许在他来说这只是一次重复,但在念心来说,此刻谈的,可是她的至爱的生命啊!
“好。”念心的回答竟出乎意料的简单干脆。“我也希望能随时了解到关于他的所有情况,请不要对我有半点的隐瞒。”
“好的。”医生的表情略有异样,是惊讶于念心表现出来的冷静吗?
陪念心走到加护病房门口,她转过身对我说:“你先回去吧,我一个人进去陪他可以了。我想他醒来后第一眼就能见到我。谢谢你今天能来。”
我看到了念心的脸。表情很坦然,已经没有了我刚才见到她时的慌乱和无助。她似乎天生具有这样一种能力:只需很短暂的渲泄,然后在你还没作出足够反应的时候,就已经把所有负面的情绪消化殆尽。而此刻她脸上有的不只是冷静和坦然,还有一种坚定,一种她特有的在面对困难时的坚定。
“好吧。”我知道念心这时候需要一个人呆着。她得好好想想如何去面对今后的生活,而不是我杵在一边却什么忙也帮不上,“记得你说的,有需要给我电话。”
“还有!这件事不要告诉其他人。我不需要不断地有人来提醒我,他的病有多糟糕。”
“包括思源?”
“嗯。我刚才慌乱的时候也给她打过电话。我现在关机了,如果她找你,你就帮我随便找个借口好了。”
“好吧!”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答应了她。
走出急诊大楼,天已放亮,空气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,一种特有的清新刺激着我的鼻腔。周围很安静,偶有几个护士走过,也是急急的碎步,打扰不到任何人。我沿着医院花坛边的小径慢慢地往外走,思绪又开始恍惚起来。十四年前我们四个初次相识,就是在学校的范蠡湖边,一个同样建着美丽花坛的地方。风无声地吹过我们光洁的额头,生活这本厚重的书还没有被打开,爱情是没有发生的遥远的梦境。思源最爱穿有蕾丝花边和蝴蝶结饰物的衣服;钟书不管对谁说话,都喜欢微低着头,把她那对十六岁女生来讲太过犀利的目光藏到浓密的刘海后面;念心留着可爱的童花头,永远乐呵呵地跟着我们三个;我?已经想不起来那时候的样子了,只有在偶尔翻看旧影集的时候,才感慨原来自己的眼神也曾如此清澈、如此简单。现在让我去回想当时的岁月,仿佛看一部很早以前的黑白默片,所有的镜头都是无声的、模糊的,缓缓地在眼前掠过。其间会有几个跳格,支离着原本已经不完整的情节。
又是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。我连忙接起,这次听到的是思源一贯嗲嗲的声音:“聪儿,昨天很晚的时候念心打过我电话,我怕打扰洋洋睡觉把手机开成静音了,刚才起来给他换尿布的时候才发现。打过去又接不通了。她是不是出什么事了?”
“哦,没有。她又发梦了。”我按念心关照的开始说谎,“就跟当年在宿舍里一样,乱做梦。她也打我电话了。”
“那她现在没事吧?”
“应该没事了吧,我哄了她几句,后来她就挂了。”
“没事就好。其实我很想你们的,也一直想来看看你们,可真的是走不开。洋洋一点都离不开我,他那么小,我又不可能带着他来。”洋洋是思源八个月大的宝贝儿子。
“可是,从你的城市到我们的城市才一个小时的路程!”我在心里回了一句,却没说出来。这么多年了,我已经学会不再去和人争辩,也不像当初,总是有那么多过剩的精力去争一些值得或是不值得的人和事。如果她想来,再远再不方便她也会来;如果她不想来,我说什么都没有用。
“对了,我那天碰到钟书的妈妈了。我问起她的情况了。”思源的口气突然让我联想到播报八卦新闻的娱记。
“是吗?怎样?”我懒懒地。
“她妈妈说她一直一个人,现在也还是。”
“哦,所有的人都不愿承认她曾经不是一个人过,连她妈妈也不例外。可她为了那个男人等了五年啊。”
“当第三者毕竟是不光彩的嘛!不过也许她现在也还是在等呢?谁知道?”
第三者?我记得当年这段恋情刚刚传到思源的耳朵里的时候,她是最主张钟书把他抢过来的一个。可是,争什么呢?我牵着嘴角笑了笑。思源看不见。
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,思源的语速突然转急:“洋洋哭了,我不跟你多说了,下次再聊!”
等我说出“Bye-bye”的时候,思源已经收线了。我收好手机,突然发现自己连一点遗憾或无奈的心情都没有。从什么时候起,我们学会了冷漠却冠冕堂皇地称之为自我保护?学会了听任一些珍贵的东西从我们的生命中迅速地流逝却无动于衷?钟书离开了我们,可思源的心思又有几分还留在我们的友谊上?我和念心在坚持的,到底是友谊本身还是我们对友谊曾经有过的信念?太阳已经升起来了,直剌剌地晃得我眼睛疼。周围也开始变得嘈杂,汽车喇叭声、小贩的叫卖声、人们很大的说话声充斥着我的耳朵。所有的一切让我想马上找个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躲起来。躲起来,谁也找不到地躲起来;什么也打扰不到地躲起来。
远远地又有声音传到我耳朵里。
“太阳升起来了,我却要睡去了!”我故作慵懒地大声说道。
“切!想做陈白露啊?”钟书一如既往地鄙视我。
“想做陈白露怎么了?你看看柳如是、董小婉,哪一个不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才女?哪一个的座上客不是谈笑皆鸿儒、往来无白丁?再往前,苏小小的“何处结同心,西陵松柏下” ;李师师的“登临望故国,谁谶京华倦客”。。。。。。货腰女郎做成这样你以为容易啊?我愿意!”
“等等、等等,”思源的表情有点迷惑,“货腰女郎是干吗的?”
“哈哈哈。。。。。。”我和钟书笑得快背过气去。
“唉~~~呀~~~,算了啦~~~~”念心终于插上话了,“什么不好争争这个!我们去勤俭路喝冰水吧,回头再解释什么是货腰女郎。”
“不去!”我们三个难得一致。
“去啦~~~,我请~~~!”
。。。。。。
哪里?这些声音是哪里传来的?我想分辨清楚,可它们在强烈的阳光下随着晨雾迅速地散去。
她们都还在吗?她们去了哪里啊? |